第二章

  我成绩从五年级开始逐年提升,到初中已能站定年级前十,升高中我自然对县一中稳操胜券。结果考完没多久,三中的几个老师找上门来,开出免学杂费、给与生活补助、直接进重点班等条件,让我去三中读书。

  我爸是坚决不同意的,我妈一贯没什么主见,只顺着我爸说最好去一中。我对县一中神往已久,和当时的两个好朋友也有约定,因此没多考虑就拒绝了。

  那个暑假,爷爷的病加重,住进医院,家里开销很大,爸妈自然而然会谈到钱的话题。他们大概觉得我还小,不太避讳在我面前聊这些。每次我装作充耳不闻,其实他们每句话我都拢在心里,我妈一哀愁,我心里更不是滋味。我开始犹豫,该不该去三中。后来他们为钱的事吵起来,又没过两天,家里锅碗瓢盆跟着遭殃,我就坚定了去三中的想法。

  三中老师留电话的烟盒纸一直压在茶几下,我翻出来打过去说明情况,此时一中开学在即,三中已然军训完毕,开始上课了,老师说学校要研究一下,隔天答复。电话我是当着我妈面打的,打完她问怎么和我爸说,我说大不了他把我打死,把她吓得不轻。其实我早就明白,以我们母子的力量,对抗我爸无疑是蚍蜉撼树,因此早早就和过来照顾爷爷的大姑打好招呼。果然,大姑一开口我爸就没辙,只有猛烈吼我一顿,冷静下来后,与我约法三章,暂时放过我。

  由于入学晚,我被暂时加塞到十六班,进重点班只有等第一次月考后根据成绩调整。我一直很讨厌学校把班级分成普通和重点的做法,学生学的就是文明平等破除封建,自己在学校却被分成三六九等,差生像奴仆一样尊严被揉得稀碎。本来在一中面前,三中就低人一等,现在普通班学生又要低尖子班一等,这样能好么?果然一到十六班就感受到无处不在的自暴自弃,学生如此,老师也不例外。

  第一次月考,我考了年级第四十五名,当时招揽我来三中的说客,也是我们教导主任,找我谈话,让我期中考再冲一冲,显然我这成绩还不够好。我本身是无所谓的,这个班的同学都非常好,很乐意同你交朋友,自己也很得老师器重,我还未必舍得离开,但一想到我爸的金刚手段,我还是努努力吧。

  我素来喜欢坐窗户边,不光是看窗外景色,靠着墙更让我有安全感。我们班的座位编排比较随意,我就一直霸占靠走廊的位置。有天傍晚我瞟见窗边有个人影鬼鬼祟祟,以为谁要逗我,便猛然“嘿”地站起来,吓得那人连退两步。我一看,是个面生的女生,极不好意思,问她:“请问你找谁?”

  她盯着我不做声,但她的眼睛在轻轻说着什么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大声:“我是向荣。”但我脑袋里也有个声音:“第一,向荣如果长这样,当初就不会被取笑了;第二,向荣在大城市待得好好的,回这里——”我忽然又想到,前两天看成绩榜,我的确看到第十九名叫向荣,当时还想,这名字还真常见啊,好在自己没考第十八名。

  女生依然没说话,我试探着问:“向荣?”

  她抿着嘴,用力点点头,说:“你还好吗?”

  她和以前太不同了,首先是体型,虽然仍比一般女生高大,但和我记忆中相比,她现在简直能用瘦弱来形容,其次她似乎变得羞怯了,她站在那里,影子都是缩着的。

  我说:“我很好,你呢?”

  她点点头,说:“我在大榜上看见你的名字,就过来看看,没想到真的是你。怎么开学分班名单里没看见你?你不该去一中吗?”

  我说:“这儿比一中好,你看你都不远万里来这边了。”

  她笑了起来,眼睛里现出熟悉的神采。我们不咸不淡聊了几句,但都能感觉到是真诚地在关心彼此。我们的关系就好像站立的位置一样,两人之间虽然隔着墙,但也隔着窗。上课铃响起,她飞快向楼上跑去。她们二班教室在四楼。

  后来几天她没再出现,让我觉得之前那次恍然如梦,很可能是幻觉。为了一探究竟,我跑去四楼瞧了瞧。

  不愧是尖子班,老师一直在拖堂,不过这样找人倒方便,一眼就看见她了。向荣也早发现走廊上的我,老师一走她就小跑出来,我扯了个谎,说语文课要用课外书,有没有可以借我的。她点点头,取来一本泰戈尔的《吉檀迦利》,我见她很宝贝地抚摸着封面,问这是什么传家宝吗?她意外地看着我,说:“这是赵老师送我的,赵老师你还记得吗?”

  赵老师在我六年级时辞职,据说去了南方和朋友创业。我当然记得他,只是已很少去回想,听她提起,小时候的记忆涌出来,一时间恍惚了,忽然感觉她正盯着我,一回神,和她对视在一起。我接过书,说下午还,又改口晚上还,下课校门口等她,逃也似的走了。

  下了晚自习,我在校门口小摊前转悠半天,我向来不怎么吃这些东西,却不知觉买了一份。听见有人叫我,我一看,向荣隔着校门向我挥手。我走过去,问她:“你干嘛啊?怎么不出来?”

  “我现在住校呢,出不来,你该不会在等我吧?”

  “你怎么住校了,三中宿舍条件多差啊!我以为回家能多个伴呢。”

  “住寝室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,还能交到朋友,也不是不好。”

  “听你这么说我都想住寝了,对了早饭呢?你早上要不要我给你带早餐?”

  学校食堂的东西难以下咽,很多寄宿生都请走读生带早饭。

  “不用,我吃得惯食堂,家乡的味道再难吃都比别的地方好,哎呀,时候不早了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

  我有点恋恋不舍的,转身想起手上还端着小吃,问:“你吃吗?炸土豆。”

  她摇摇头,忽而又说:“尝一点吧。”

  我把餐盒夹在铁门栏中,吃完后她拿了书急急朝寝室走去。

  我们碰面渐渐多起来,很快变得十分要好,像久别重逢的密友。我们班在二楼最边上,别班无论去小卖部还是上体育课,都得从我们旁边楼梯经过,向荣便经常过来找我。我倒也想去找她,但她不坐窗户边,很不方便,何况她说她们班主任是个神经病,我们这样是要被抓去谈话的。因此总是她来找我的多,有时带一点零食,有时纯粹聊天,偶尔也会讨论学习。其他同学刚开始还调侃我,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。

  我每周总会在下晚自习后偶遇她那么两次,我们一起从教学楼走到校门,有时聊到兴头上,就驻足铁门边,多聊上几句,有时也会默默无言分开。我虽然每次都多想聊聊,但尽可能点到为止,寝室熄灯早,她回去还要洗衣服,时间不够用。我想起上次一起吃土豆很有趣,提出去买,向荣说:“你自己吃吧,我走了,那种东西吃多了脸上长痘。”

  我说:“你现在真的变了很多。”

  “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我不是我了。”

  “你讲话好高深,大哲学家。”

  “出个题考考你,我爸和我妈都姓向,你猜我现在这个‘向’,是我妈的‘向’还是我爸的‘向’?”

  她笑了笑,朝寝室跑去,跑远了,我还呆站在原地,心里酸酸的。

  学校一个月放两天假,平素每周星期天下午有半天。星期天中午下课,我去找她,我们在三楼楼道相遇了。她说:“正要找你呢,你下午有空吗?”

  我说:“不一定,我下午约了人打球。你有什么事么?”

  她愣了愣,说:“哎呀你还会打球了,行吧,那我走了。”说着顺着楼梯往下走去。

  我穿过三楼走廊,从另一侧楼梯下去,正好在广场截住她。

  她看了我一眼,将头低低地走着。

  我说:“咱去哪儿?你还住原来的地方吗?”

  她摇摇头,说:“我想买个MP3,学英语用的,你们男生应该比较懂这些电子产品吧?”

  “你英语还嫌不够好吗?”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,平时插科打诨惯了,嘴上总收不住,我何必拿人家学习上的进取心开玩笑呢?于是将功补过地说:“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卖,保管便宜好用,我带你去。”

  她说:“那太好了!我的听力薄弱,发音口音太重,我将来想学英语,所以各方面都要好。你呢?你准备学什么?”

  “我不知道,真羡慕你,任何时候都有明确的目标。我好像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也许什么都可以,什么都一个样。”

  我的理想已不能是科学家了,可我也没过做一个普通人,最好是能在世间留下点什么,这样的想法是很难说出口的。

  我们乘公交去到后街,小涛叔叔的店不卖书后,我也很少来这边,他现在主打电器维修和二手家电,MP3之类的小东西也卖。向荣做什么都干脆,没用十分钟就定了下来。

  买好之后,从店里出来,走了很远她才悄声问:“你会手语,你跟他学的?”

  “怎么样,很酷吧?”

  “的确很酷,但骗人就不酷了,”她得意地看我一眼,“我在那边读书,初中都要参加公益活动,我到聋哑人学校做过义工,学过一点手语。”

  我眼见瞒不住,如实招了。我知道她身上带的钱可能不多,所以打手势告诉小涛叔叔,报了个差不多的价格。

  “你那点预算,想买个好的不大够,我怎么忍心看一位未来外交官因此夭折呢?”

  她木着脸,忽然狡黠笑起来,说:“你太好骗了。不过谢谢你,差的钱我尽快补齐。我得回家了,你接下来要去干嘛?打球吗?”

  我说:“我才不爱打球,你太好骗了。既然你回家,那我也回家了,拜拜。”我们分道扬镳后,我往医院看爷爷,后来我才知道,向荣也没回家,而是去“星河之上”小区,帮她妈妈清洁楼层。

  过了两天向荣来找我,两手一阵胡乱比划,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。她说她也想学手语,让我教她。我们正聊着,忽然一个黑影冲过来,人未至,先闻其声:“诶!诶!”我一看,是个中年男人,面白无须,嘴唇薄薄的,一脸阴沉,看了我一眼,说:“你们两个跟我来。”背着手缓步而去。

  瞧向荣跟在后面那怯怯的样子,我已猜到几分,一问,这人果然是二班班主任方老师,我忙翻出一张英语卷子揣着,追去四楼教师办公室。

  到了办公室,方老师将椅子转过来,端端正正坐下,说:“十九号啊,我说怎么总找你不到,听说你都快住人家十六班了,要不要老师帮你转班啊?”

  我头一次见这样的老师,学生在他那儿没有名字,只有名次做的代号。中午闲暇时间,办公室没什么人,他的声音像幽灵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飘忽。

  向荣小声地回答:“不是的,老师。”

  方老师扶了下眼镜,又慢慢打量我,说:“你这什么眼神?啊?”

  我不做声,他又说:“你这是埋怨老师打断你们的好事吧?”

  我要被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气死了,忍不住说:“你为人师表,请注意言辞,什么叫我们的好事?”

  他一拍桌子,蹭地起身,吓得向荣一个激灵。他叫起来:“好啊,好啊!还顶撞老师!把你家长叫来,我倒看看他们是怎么管教孩子的。”

  我气得不轻,说:“太好了,我也正想让他们看看,原来学校还有这样素质的老师。”

  然后他像泼妇吵架似的斥责起我来,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,那样子还没伤害到对方,自己先断气了。我也毫不示弱,他讲十句,我顶一句,完全无视了向荣小小的阻拦动作。两个人越吵越凶,要不是我班主任来到,我和方老师已打起来。

  “怎么跟老师说话的?”我班主任上来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,那叫一个响亮,却不怎么疼。“书都白读了?吵吵嚷嚷跟泼皮似的。”

  “我从教二十七年,没见过这样的学生!宋老师,你的学生带坏——”

  “你无凭无据就乱下判断!”我抢道。

  “你看看,还在顶嘴,烂泥扶不上墙!”

  “我不是顶嘴,我是陈述事实,不然脏水泼我身上就洗不掉了。”

  我班主任又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,说:“高欣欣,你说方老师污蔑你们,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。”

  我瞟了一眼向荣,她眼睛红了,低头看着地板,显然吓坏了,她现在胆子太小了。我忽然想到,这方老师如此之阴险,我激怒他,他到时报复在向荣身上就不好了,便将语气弱下来:“我们在讨论学习,方老师误以为我们关系不纯洁。”

  “呵!误以为!讨论学习和自己班的同学不可以吗?和男同学不可以吗?”这时教导主任也来了,方老师更起劲了,“是我捕风捉影吗?多少同学看见你们两个下了晚自习还腻歪在一起?嗯?这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吗?还讨论学习,讨论什么学习还要从四楼跑到二楼?也没见你考第一啊。”

  他普通话带着很浓的乡音,“捕风捉影”被他说成“普轰捉影”,听得我也不太生气了,甚至差点笑出来。我将英语试卷子掏出来,说:“这是月考的卷子,上面还有她的注解和笔记,都是刚写的,总做不了假吧?”卷子确实是真的,只不过是上星期的事。

  趁着方老师看卷子,我接着说:“我几门课中英语最差,拖了后腿,我也想快点赶起来。我们班的确也有英语比我好的人,可他们能比我好多少呢?龚主任,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不算久,认识的人不多,里面就数她英语好,我不找她找谁?本来她都不愿意,说怕让方老师担心,是我死皮赖脸求她的。我们晚上为什么一起走呢,她让我给她MP3下听力资料,不然人家英语怎么那么好是不是?”

 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着方老师,他每次一要张嘴,我就提高音量加快语速,噎得他没法开口。教导主任把卷子还给我,说:“老师们不都是为你们好吗?不然谁管你是死是活?”我连连称是。

  方老师欲言又止,他或许想说刚刚没看到我们在讲题,可有了这张卷子,多少能证明我和向荣真的有在交流学习。再加上我这个刺儿头,还有慷慨的教导主任,他自知要定我们的罪很难,只抱着手摆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。

  我班主任又说:“你刚刚出言不逊,给老师赔不是了吗?”

  我深鞠一躬,“太对不起了,方老师。我年少无知,口不择言,辜负老师的关怀。”

  “行了,回去吧,”我亲爱的班主任说,“但你这个事我迟点会给你爸打电话的。还有,下次英语没进步我可找你麻烦啊。记住了啊,去吧。”

  方老师不做声,我看向教导主任,他点点头,又说:“女同学也回去吧。”

  出了门,我把从其他老师桌上顺来的两张纸巾塞给向荣,她擦擦眼睛,说:“高欣欣,你待会儿去买点冰棒敷一敷脸,不然会肿成猪头的。”那样子又好笑又叫人心疼,我挥挥手溜回教室。

  自那以后,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克制起来,但我们都无法否认,这次共同患难的经历让我们更亲近了。以前我心里那些残存着对她的愧疚,慢慢由负担转化为天然的责任,我暗暗发誓以后都好好保护她。

 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,我们很快要分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