欣欣向荣,指草木长的茂盛,生机勃勃的样子;后用于比喻事业蓬勃发展,兴旺昌盛的景象。含褒义。但在我的童年,它是个噩梦。再后来,它再度转为美好的代名词。最后,它成了一阵风。
祝你欣欣向荣。
每看到这句祝福,我总像一个有结膜炎的人遇上疾风,泪流不止。朦胧间,回到九岁噩梦起源的下午。那个沉闷的自习课,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,罗问声在后排拿着课本大喊:“高欣欣,这书上都写了,你和向荣天生一对。”
罗问声这个新来的插班生,班里数他最调皮,但这种人偏偏有一种莫名号召力,全班让他逗得哄堂大笑,几个男生趁乱一阵怪叫,捶着桌子异常兴奋。我回头瞪罗问声,看到向荣在一片欢腾中奋笔疾书,像一颗漠视风波的挺拔小白杨。
向荣膀大腰圆,五官粗丑,是男生嘴里的“终极怪兽”。我们取笑她,捉弄她,以扯她头发作为一个男孩勇气的证明,把和她牵连视作耻辱。现在我和她有了话柄,必然受人非笑。
果然从此我噩梦开始了,他们把欺负向荣那些招数全用来招呼我。每当我靠近别人,他们就会捂着鼻子说我身上有和向荣一样的猪臭味;老师叫向荣回答问题,一群人对我起哄;向荣和我课桌里每天都能收到“对方”的情书;关系好的伙伴要么叛变要么为明哲保身而疏远;慢慢同学间还传起各种歌谣和口诀,什么“冬去春来,万紫千红;才子佳人,欣欣向荣。”
我受够这样的日子,我讨厌罗问声,讨厌那些男生,讨厌弄出“欣欣向荣”这一成语的古人,更讨厌向荣。我每天装病逃学,求我妈帮我转校,想着改掉这让我吃了很多亏的名字,为逃离苦难我做尽了工作。
反观向荣,她倒沉得住气,没见她哭鼻子,也从不告老师,别人叽叽喳喳,她置若罔闻。只有在别人拉她头发弄疼她时,她才会奋起一击。那些天生的记者又大做文章,说她默不作声是默认,她打人是因为被人说破心事,恼羞成怒。
在欺负向荣上,我起先是男生得力干将,后来经过这事,我拉远和她的距离,几乎没再有过接触。又过了一阵,我想通了,我要装作无事发生,和以前一样,甚至要比以前变本加厉才能获得男生认同。于是我在她文具盒里放蚯蚓,将她作业本用胶水粘住,拿着从书上剪下的猪照片说是她独家照片,用沾满墨水的弹弓子弹偷袭她……我做了很多过火的事,但奇怪的是,她从来不会像揍其他人那样揍我。结果男生们又像抓到什么了不起的把柄,说向荣对我区别对待,关系果真不一般。
有天放学轮到我值日,清扫教室扫到一半,向荣跑回来取忘拿的水杯。因为没有观众,我也不用表演“讨厌她”,这样和她独处一室心里反而有些不安,一边视而不见闷头扫地,一边注意她动向。她离开的脚步声到门边停住,说:“你就快解放了,我下学期就不在这儿了。”我抬头看着门边的她,她倚着门框将书抱在胸前,下巴微抬,带着一点救世主的骄傲,她的眼睛像山一样静默,不知为何,我很容易被她的眼睛引去。她不像,也没必要和我开玩笑。
我压着内心的高兴,硬着头皮说:“什么解放?我又没受压迫。”
她说:“随你。”跟着雄壮的脚步声在走廊渐远。
一想到要脱离苦海,时间似乎也变快了。捱过大半个学期,又经过暑假的修整,兴冲冲去到教室,却发现她依然在。我既失望又愤怒,认为被她骗了,对她恨得咬牙切齿,捉弄她的方法也愈发恶毒,但她始终没揍我。我觉得很蹊跷,渐渐竟有些不敢惹她。
国庆前一天中午,我从向荣桌旁经过,大概是条件反射,用手拨了下她马尾。之前她未曾对我动手,我完全没防备,哪会知道此次她头发早已接通高压电,我甫一碰到,忽然天旋地转,等我反应过来,自己已被她掐住后脖子摁在桌上。
说向荣不是天神转世我是不信的,我想饶是我爸也没有那样的力气,我被她一手钳住就像被上了铁枷,挣脱不得,任其宰割。我一面掰打脖子上的枷锁,一面大喊:“你搞偷袭,算什么英雄好汉!”话没说完,头上挨了她重重三下,她把课本卷成筒状,打起人来闷疼闷疼的。接着我晕晕乎乎被她小鸡似的拎转过来,屁股上受她一踹,我向前扑去,慌忙中捉扶旁边桌子,桌子倒了,我半趴半跪在过道上。
等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时,我尚在意外之中,好个向荣,真是不动手则已,一动手就想要我命,这下脸也丢尽了,我非找机会拼个鱼死网破。到办公室门口,我听见班主任声音,“你这眼见要走了,还给我惹事,去了省城要安分,好好听话,知不知道?”我一看,果然是跟向荣说的。
向荣见我进来,那双圆眼睛不屑地斜斜一瞥,说:“您让他自己说该不该打?”
我以手扶额,说:“赵老师,我能不能坐下,我头晕。”得到允许后,我一瘸一拐走到椅子边,假装左边屁股受疼,身子倾在右边扶手斜坐。向荣对我怒目而视。
赵老师让向荣回了教室,起身对着墙边镜子收拾一下,说:“走吧。”
我心里一紧:“赵老师,我们去哪儿?”
“伤这么重,不得上医院检查检查?”
“不用,我这钢筋铁骨,经打,没两天就好了,你让她给我道歉就行。”
“身体的事不能马虎。”
任我怎么说都没用,被他生拉硬拽往外拖。我想这下糟了,弄巧成拙了。
出了校门我发现,我们并未朝医院方向去。
我说:“赵老师,虽然我不想去医院,但我还是得指出,你走错方向了。”
赵老师揉揉我脑袋:“还跟我装呢?要不然我们还是去医院给你打两针吧?”
“可别可别,”我知道他在唬我,笑笑嘻嘻蹦跶着,“那我们出来干嘛?”
“快放假了,没心情上班,逮个借口出来玩玩。”
赵老师是全校学生公认最好的老师。学生公认,通常就是说这老师温软散漫,不大管学生,以至于我们班也是纪律最差的班。他们都传言,他这样的名校高材生会到我们这小破县城教书,是为了一个女人,后来他鸡飞蛋打,整个人就颓了。
看他这一路上像个刚进城的小孩,吃着雪糕这儿瞧瞧那儿望望,倒真像是出来玩的,哪有老师样子?我猜传言十有八九是真。
跟着赵老师逛到后街,进了一家书店,店里无人,他对里屋喊:“小涛,我那书找着了吗?”应声从书架后走出一瘦子,和赵老师笑笑,瞧了我几眼,到柜台下取出书来。那书让墨绿格子纸包着,上面系有彩带,赵老师颇满意地拿在手上细看。我小声问他,“是给张老师送的吗?”张老师是新来实习老师,长得很是漂亮,同学们都认为他俩很般配。
赵老师敲了下我头,对小涛说:“谢谢啊,我再看看别的。”
这书店除了书,在最边上一廊,还摆着各种公仔、水晶球等小礼品。赵老师看了看,招呼我过去,说:“你来挑一个。”
我说:“我挑不好,不过这都是小女生才会喜欢的东西吧?”
他扫视着商品,漫不经心地说:“对啊,向荣不是小女生吗?”
我说:“啊?你买来送她?”
他说:“不,你送,”他晃了晃手上那本书,“我的礼物早准备好了。”
“凭什么?我不挑,我不送!”我心想这些大人真是复杂啊,早知道我宁愿去医院挨几针。
“大家同学一场,下次相见指不定什么时候呢。也不光你送我送,我叫班长安排了,其他同学都会送,别不好意思。”
“赵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班上那些事,你不管就算了,你……你干嘛还非得逼我上绝路呢?”我想逃又自知逃不掉,只得挨训般低着头。
赵老师蹲了下来,说:“那你告诉我,你是真的很讨厌向荣吗?或者说,你跑去欺负人家,究竟是为了和男生打成一片,还是真看她不顺眼?”
我闭口不答,其实心里太明白了,捉弄人嘲笑人有什么意思呢?
他又问:“抛开她打你这事,你诚心评价一下她?”
我和她本就不熟,只知道她成绩不错,声音还算好听,我想挑刺找她几个缺点还真找不出来,便说:“她标枪扔得好远,比六年级男生还厉害。”
赵老师笑了,摇摇头,说:“我知道班上同学搞那些风言风语你很在意,但你要记得,受伤害的人有两个,不要因为别人坚强就忘了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。对于其他人,这事对他们就是小事一件,你再怎么憎恨他们、反击他们,几年以后,甚至不用等几年,几个月以后,他们会完全忘了这事。”他将左手搭在我肩上,捏了捏我细小的骨骼,“可你们,你的一言一行,对你自己、对向荣都至关重要。你现在还太小,慢慢会明白的。”
我当时确实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深意,只知道看样子我必须得选个礼物,于是我让赵老师别偷看,挑了个恶毒的礼物——一个印有北极熊图案小圆镜子,也让老板给我包得漂漂亮亮的。我对这礼物满意之至,觉得能达到双重讽刺的报复效果。
我没在欢送会把礼物拿出来,而是打算等放了学,守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再给她。谁知放学才走到门口又被一群男生戏弄,说:“你老婆走了你可怎么办啊?”我和他们追赶了一阵,想到还有正事,急忙脱身,循着向荣回家的路跑去。
我追了一路直到她家楼下也没见着人,又不知她家具体门号,转转悠悠几圈,壮着胆压着嗓子喊她名字,还是没人应。我在花池坐了近一小时,估计她多半走了,想就这么作罢,刚出院门,看到她迎面而来。我们都很吃惊,但彼此什么也没问。
她在装满礼物的书包里,翻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,淡淡地递给我。我把纸条揣进口袋,想了想,又拿出来放进书包夹层,我看到包里的东西才想起我的来意,急忙赶上已走到楼梯的她,将礼物递过去,她居高临下看着我,笑了,眼睛显出我没见过的灵亮,挥挥手说:“谢谢你,再见。”
我回去路上幡然醒悟,越想越后悔,如果再让我选一次,我肯定不送她镜子。但东西已送出去,只有宽慰自己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那镜子说不好能激励她。不知道她给我的纸条写了些什么呢?趁着药店给我爷爷拿药,我急不可待在店外空椅坐下,在一阵阵药味中,借着夕阳把向荣的纸条读了:
高欣欣,对不起,虽然该道歉的人是你。
你好卑鄙,还在老师面前装伤。
你以前明明不这样,一年级的时候有人说我像水牛,你还替我说话,你忘了吗?
我知道你捉弄我可能是违心的,但那样很蠢。
知道为什么你欺负我,我不打回去吗?因为不打你,你就会受到他们非议,使你更难受,这比直接打你有效。
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话呢?为别人随口说出来的话活着,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走之后,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我。别和他们一样,别欺负人了,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强大,不是每个人都遇得到赵老师。
高欣欣,今天我们的账算完了,希望有机会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。
我永远感激一年级你为我出头的那次。
祝你越来越好。
向荣
我把它连读三遍,小心翼翼收好,拿着药奔回家去。
我当时很无知,觉得她在拐弯儿骂我,可又好像不是。我预感这封信很重要,回家后便用自封袋装起来,锁在我的小木箱里。后来那纸条不知怎么就不见了,不过那时我已将它读无数遍,能倒背如流了。
向荣离开后,我日子好多了,有几个顽固分子还拿我寻开心,让我疯着撕咬一回也老实了。果然没多久,关于向荣的一切消失,没人说起她,好像她从未来过这个班。而我开始变得独来独往,最大乐趣是去后街小涛叔叔店里看书看碟,我常常在一些段落,如司徒宝三人目送腾飞的红气球、杨素瑶鱼雷一样穿过波浪、光子从雨幕中奔来又消失在丛林,我总在这些时候突如其来想起向荣。
那时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。
可我们到底还是在高中重逢了,不仅如此,我们还做了朋友。唉,一想起那段日子,我眼泪又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