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多人应该看过这篇。
“我曾喜欢你。”
这句过期的话藏在我心中很久了。
婚礼日子初步定下来不久,意外收到片寄一方的祝福邮件。她现在定居中国,我们之间几乎断了联系。表达完感谢后,我突然想到,那句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。一旦成为别人的丈夫,这种话就再不能说出口。
我倒不是说,现在对她讲这些,就不用背负对未婚妻的愧疚。只是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,这句话像是在迈入新生活之前,对过往做的最后一个了结。如果把心意表达出去,我就能全身心投入到婚姻之中去,总好过把心事带到婚后,让两个人心生芥蒂,渐行渐远。谁年少时没有遗憾呢?
就说我未婚妻绘里,前几天她还在对我念叨:“我要是找到那个人,新郎官哪轮得到你?”
据说绘里中学时期,有回在路上遇到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生,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,向她告了白,然后带着阳光而羞涩的笑容跑远。当时的她在学校被同学排挤,在家被后爸打骂,是个没人关心的可怜虫。这份告白对当时缺少自信的她无疑是极大鼓舞。可惜近视的她为了好看,经常不戴眼镜,以至于没看清男生的样子。
“你又说看不清,你是怎么看到他笑容的?”
“笑不是用看的,要用心感受。”
她拍拍胸脯,那温柔的模样,怕不是又在幻想那朦胧浪漫的瞬间。她心里有一位阳光少年,我心里怎么就不能有一方呢?
高中过去十多年,按理早释怀了。一方无疑是位优秀的女人,沉稳大方,自强上进,但我们步伐不同,脾气相冲,很难走到一起,这点我早想得很明白。只是因为某次同学聚会,她朋友无意中的一句话才让我耿耿于怀至今。
同学聚会总免不了追忆往昔,聊起学生时代的事,而未到场的人就更容易被拿来做话题,向来优秀的一方一度成为讨论中心。挨着我坐的直子是一方高中挚友,她撞了撞我,说:“说起来,那时你和一方没成为一对真让我意外呢?”
“欸?”
“她以前不是对你有意思嘛?”
我当时刚和绘里交往,对这种话题本能地敏感,随便搪塞了过去。但直子的话已像枚钉子埋在我心里。念兹在兹的我慢慢又回忆起另一件事:高中毕业那个假期,一方约我见面,我将此事告诉朋友们,本意是炫耀,却得到他们的嘲讽,“她找你能有什么好事?”“那女人不是有男朋友了吗?”“我说小志啊,你最好别去,气一气她!”让他们一说,我心灰意冷,没去赴约。
她当时一定有重要的话对我说吧,我却因为一时意气错失了。我不知道高中之后她就搬了家,我们从此更疏远了。每想到这里,我都忍不住长叹一口气,由此我也决定,迟早一天要告诉一方,我喜欢过她。
眼下就是最后的机会了。可我编辑了无数次,从一长段删得只剩一句话,就是狠不下心摁下发送键。我干脆收起手机,走出酒馆,去外面散散心。
二月的天仍很冷,夜里风大,街上的人行色匆匆。有些年纪不大的孩子,被父母裹得厚厚的,像个小人偶似的让大人急急牵着,那模样十分可爱。不知何时起,我看到小孩,心里有了以前从未有的想法。不出几年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,我期盼那天的到来,可我也忍不住担忧,我该怎样与我的孩子相处呢?自己明明都还没来得及适应大人的身份。如何与孩子和谐相处,这种事情我父亲也没教过我。我们之间只有冷战和直接交战两种状态,当初只身来到东京,也是不堪忍受,要和他赌一口气。上次因为绘里茶室的一些事,不得不打电话给他,那家伙还阴阴地借机训我:也没见你混出什么名堂嘛?河鱼终归是河鱼。
我的孩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?是医生还是公司职员?什么都好,只要他平安健康,当然,至少别像这人——在路边长椅上躺着一位身裹蓝色防水布的流浪汉,他面朝椅背,在寒风中双腿屈缩在一起。长椅边的破烂行李袋口露出长长锅柄。
看到流浪汉,我又想起绘里,当初我们结缘也和这有关系。那是三年前,在丸之内的公司楼下,我送走客户,见到街边有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。我以为是寻常情侣闹矛盾,本想默默路过,不料那男人却将我拉过去评理。原来这一男一女萍水相逢,他不过是对路边的流浪汉抱怨一句,让女人听见,便当场呵斥他起来。我无端被拉入争斗,唯有当个和事佬,两边调解,好不容易让男人走了,那女人却赖上我了,非要我替先前那男人赔偿流浪汉一天的饭钱……那女人就是绘里,我们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相识的。
想起绘里,很自然又绕回到一方,我那句话说还是不说,已有了答案。我设想了一下,如果是一方,面对流浪汉会是什么态度?理性的她虽说不至于没有一丝怜悯,但肯定会收起仁慈不屑一顾。而我这份过期的感情,在她面前不也等同一位寻求庇护的流浪汉吗?我何必非执着讲出这句话呢?一旦做出决定,心终于安定下来。
我向流浪汉走去。我可怜他,同时也感激他,更有趣的是,我越走近他,越觉得他的臂膀很熟悉,让我想起我父亲。
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,他睡得很沉,醒得倒快,艰难转动脖子,滑溜溜的眼珠扫了我一眼,说:“好好一个梦全让你搅了!”这人还挺有性格。
我把准备好的钱递过去,说:“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去吧。”
他盯着我,抢一般把钱抓过去,飞快坐起来。
我拍拍他肩,不痛不痒地给他打气。
“唉,我本来都收工了的。来吧来吧!”
我觉得奇怪,他们还有收工这一说吗?大概智力有些问题吧?这样想着我便快步离开了。
走了一段后,我想起可以去绘里家取她新买给我的领带,我们虽说订了婚,但仍是各住各的。我一摸口袋,电话丢了!出酒馆时明明还在,我顺着原路找了半天,直到看见那流浪汉盘坐在长椅上,将拿有手机的手伸得高高的。
“什么嘛。”我一边检查手机,一边无视他的胡言乱语走开。
绘里的电话无人接听,我一边重拨电话,一边抬手看时间——手表又不见了!手表绝无可能掉落,一定是那古怪流浪汉拿的。我多少有些后悔,本来是做善事,却招致一肚子不愉快。
果然,那流浪汉依旧坐在原处,转动着套在食指上的手表。
“你究竟要干什么?”
“我可不能收了钱不办事啊。”
我不知这人在说些什么,把表戴好,正检查身上东西,却听见他说:“你不想回到那个暑假吗?”
我愣住了,或许是之前想得太多,一听到暑假这两个字,我马上想起一方约我的那个夏天。
“什么?”
“我从不白要别人的钱,既然收下了,不如帮你实现那个愿望。你想见到十八岁的片寄一方,对吧?”
我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,冷静后第一反应这是个恶作剧,可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我脑海里,我从未告诉任何人,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,无论谁都不可能知道我这个想法。
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,示意我坐下:“这里就是时光机的座椅。”
“穿越时空?”
我心想真会唬人啊,可身子却一愣一愣地走过去坐下了。我并不是相信他,回到过去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了,我只是好奇这人究竟会使怎样的骗术。
“然后呢?”
他挑了挑眉,伸手在我脑门一弹,顷刻我失去了知觉。
但仿佛只是走神了片刻,才过去几秒我便醒来。四周静得出奇,仿佛世上只剩下我俩。我甩动酸麻的手臂一看时间,竟已过了十多分钟。
我努力回忆,的确有些梦一般的模糊印象。
“这样就结束了?”
“只是个测试,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越回去吧?总有些人想投机取巧。”
我看他那副样子,恐怕测试结果并不好,我是那种看科幻电影就会想回到过去买彩票的人。这时我发现,因为刚刚的小花招,我竟然不知不觉开始相信他了。
“所以我没通过?”
“恰恰相反。”他对我报之一笑,“你属于穿越者中最没野心的那批人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。”
接着他飞快介绍了穿越规则,我想这些话他已口述过不下百遍。
首先穿越时间为期三天(现实时长半小时左右),这个时间长度是为了让人与时空相互适应,没法速去速回,也不能更长,一旦长了就会失控。
穿越过程中,他会时刻指导我的一言一行,使其必须基本符合历史,最后他才会给我一段有底线的自由时间,完成此行任务。自由时间的行动自然会引起现实一些相应的变化,生出一些漏洞需要填补,不过那就是他的工作了。
“准备好了吗?”
我将信将疑点点头,他依旧伸出手指,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。
一眨眼,我出现在一间屋子里,即使不用看那浅褐色印花窗帘,那水蓝色闹钟,光闻气味我就知道,这是我从前的卧室。我正准备爬起来,脑袋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:“闭眼!还没到你起床时间,你今天睡过头了,等你母亲来叫你。”
真是没劲,试想电影里哪个穿越者会过得如此憋屈?原本我还想,要是能去一趟岩手县,捉弄一下十六岁的绘里,那才有意思呢。如果穿越都是这样,没人会想要回到过去。可不遵守规则会发生什么?想到未来还有位新娘等着我,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。
就这样,为期三天时空旅行开始了。我像个木偶人被那流浪汉操控着,每句话怎么说,要用怎样的语气,吃东西的样子,走路的步伐,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要听他的。
由于是暑假,每天的日子快乐且枯燥,游戏厅、滑板、做发型,从众地癫狂以及发不完的呆,我想起五百多公里外的绘里,此时她在干什么?会不会很孤单?
说来也奇怪,开始我实在难以忍受这种生活,作为一个未来人,心中的好奇与激动被不得不准守的规则压制着,好像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必须循规蹈矩地服从命令,体内的矛盾随时就要爆发出来。可随着时间推移,未来的棱角被磨平,我越来越听话,越来越得心应手,他给我的每一道指令都不再是束缚,更像是我自发的动作。如同人在梦中却不知是在做梦,我几乎忘了我来自未来,仿佛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的十八岁。
只有在我父母面前,尤其是我父亲面前,我才能彻底冷静下来,那种对他既无奈又心疼的心情,让我清醒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。当然,即便如此,我还是不得不摆出高中生那副令人生厌的模样,对在外推销一天的他大呼小叫。
第二天晚上,一方约我的那通电话来了。我们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,长大后却突然变得无话可说。我们高中在不同班级,连碰面都很少,很多时候我都是从她打工的便利店前飞奔而过,那种心情很纠结,我想看见她又不想看见她,我想让她看见我,可更害怕她看见我。
她电话里说,让我次日去便利店接她下班,她有东西给我。
流浪汉能控制我的言行,却不能控制我的思想,我失眠到凌晨。如果没记错的话,这会是我们倒数第二次见面。我所能记得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成人礼上,我们互相都没说话,只隔着人群点了点头。
第三天,我和当年一样,把一方约我的事告诉朋友们,并发誓说绝不去见她。快到约定时间,我好不容易才找借口从游戏厅溜走,奔赴这趟旅程的目的地。
我到了便利店,却没看见一方,一问才知,她刚下班走了。一方的性格就是如此,她不会因为有约定而等我。我朝着她回家的路追去,好在她没走多远。
“你迟到了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本来是有东西要给你的,但现在已经被我撕了。”
她转头看着我笑了笑。她笑起来眼睛闪动沾着邪恶的纯真,鼻子微微皱着,显得有些娇嗔。我本来已经忘了自己为何喜欢她,这一刻仍不由得为她心动。
“那真是可惜。”
“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走回家了吧?”
“自小学之后就没有了。”
“是啊,小志长大了,就不乐意做我的跟班了。”
我摇摇头,不知该怎么答她,只闷头随着她的步子向前行。我担心万一她表白,我怎么应对。
“你很讨厌我吧?”
“怎么会呢?”
“那为什么每次从我们店门前经过,你从来都不进来找我呢?五十八次。”她重重地说着这个数字,像是在吐出几粒樱桃核,“五十八次呢,你没有驻足过一次。”
原来她都知道。我们不约而同停下来,她带着一种暧昧的神色审视我。我紧盯着她闪着光的眼睛,陷入了一场沉默的对峙。
“一方,我喜欢你,不,我曾喜欢你。”
“我也是,笃志,看来我们完美错过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
“是啊。”
“什么啊?真是的。”
“什么啊?真是的……”
我们到最后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,只是胡乱学对方说话,一个劲儿傻笑,好像小时候那样。可明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,我也没有很郑重地道别。
将一方送回家后,我也该回家了。你要问我完成心愿的感觉,我想说并没有想象中畅快。我的身体里还掺杂着年少时的情感,它在我身体里冲撞,撕裂,我觉得如此无力和难受。我扶墙走着,好几次差点倒在路上。
走着走着,不觉来到一条陌生的巷子,我不记得家附近有这样一条路。从巷子那端走来一个人,我虽然不能看清样貌,但从她的走路的姿态已猜到大概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吧?”脑海里流浪汉的声音再度出现,“回到十八岁见片寄一方其实并不是你最大的心愿,或者说,不是你唯一的重要心愿。这就当是送你的新婚礼物吧。”
我感觉他在我肩上拍了拍。
十六岁的绘里从远处走来,孤零零的,脸上似哭未哭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。我甚至不敢开口,生怕扰着她,可我还是忍不住,喊道:“吉野绘里,我喜欢你!”她吓得一个激灵,站在那里,怯生生望着我,“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生!你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!请你将来……”我忽然哽咽了,声音不由带着哭腔,“我将来一定要娶你做我妻子!”
说罢,我朝着反方向跑去,跑出黑夜,跑上街道,蹦跳着,嘶吼着,青春的泪拼了命地借着风飞向我身后。
我回到家,母亲去上夜班了,卧室的房门大开,父亲醉醺醺倒在床上。我过去替他盖好被子,凝视着他的脸——我很少敢正视他,在我印象中他并不长这样,以前当别人夸赞我像我父亲,我都会在心里说:“你眼瞎吗?”而此刻,我觉得我像在照镜子,在注视一张我二十年后的脸。我百感交集,落下泪来。
眼泪掉落到他脸上,我伸手去擦,他却迷迷糊糊抓住我的手,嘟囔着:“怎么啦,笃志?”
“没什么,你安心睡。”
我在心中暗暗说道:“虽然未来的你已经知道了,我还是要告诉你,我要结婚了,我会成为比你更好的丈夫,更好的父亲。”
我回到自己房间,强逼着自己睡下,醒来果然身在东京街头的长椅上,那流浪汉已不知去向,怅然若失坐了一阵,发现那段穿越的记忆真像过去了十多年那么遥远。此时,一串熟悉的电话铃声将我拉回现实世界。
“绘里?”
“真是奇怪,刚刚看着电视就睡着了,好像梦到你了。你在做什么呢?”
听到她的声音,我感到莫名安心。
“我……”
我脑袋发懵,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。
“在想我,对不对?否则我不会梦见你。”
“才不是。”
“那你笑什么?”
“一件你不知道的事,你又笑什么?”
“秘密,除非当面告诉你。那你现在要来见我吗?”
“马上到!”
二月的东京,天飘起小雨,我搓着冰冷的手向绘里住处跑去,完全不顾脚下打滑,不在乎行人目光。如同十八岁告白完的那天,只不过那时我是逃跑,这次是奔向她。